阿精

专注祥雯30年

【醒九】舞会

金陵酒家,华灯初上。

耀眼的巨型水晶灯从二层顶中央垂下,将华丽的宴会厅笼在一片光亮之中。法国人、英国人、中国人散落在宴会厅的各个角落,或客套或熟络,宴会厅里觥筹交错,人声冗杂。

刘醒举着托盘站在自助餐桌后取食。他用夹子夹住两片西瓜,却没有立刻拿起来。他暗自以眼角扫视来宾,一个一个与他早上看过的名单对号,确保这里没有人不在名单之列。

今天是法国领事次子贝特朗的生日舞会,刘醒被局长安排进来负责保安工作。他本想拒绝,局长只用一种“非你不可”的强势眼神就把他拒绝的言辞逼了回去。

局长的理由很简单,这场舞会牵涉到中法两国关系,上头十分重视,法国领事这次请来很多广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,名单警方已经拿到了,但是年轻的警员没有多少阅历,认识的大人物自然不会比刘醒更多,因此局长觉得,整个警队里没有人比刘醒更有经验、更适合来承担这项工作。

刘醒想要拒绝的原因更简单,因为他对舞会从来就没什么好感。

跳华尔兹,刘醒其实是会的,这要得益于上一任局长醉心跳舞。

那时候刘醒和冬妮结婚刚不久,前局长一时心血来潮举行了一场舞会,邀请局里所有兄弟及家属参加。于是警局每天清晨的例行跑操时间临时变成了华尔兹舞蹈教学。刘醒似模似样地学了一整套又回家教给冬妮,冬妮也十分喜欢,夫妻俩倒也就着学舞腻歪了不少。

他还记得舞会那天冬妮打扮地十分娇艳,特地化了妆做了头,穿了新旗袍,她羞答答地挽着他的胳膊跟在他身后进了宴会厅,结果居然是小范围地引发了一阵赞叹。局里好多兄弟还没见过醒嫂,不知道原来刘醒的老婆这么漂亮。

冬妮是从乡下被刘醒接出来的,见过的世面不多,还没受到过这么多赞美,一时间有些飘飘然,她熟络地与人攀谈,没有留意刘醒越来越黑的脸。

这阵突如其来的醋意直接影响了刘醒跳舞时候的发挥,他发着脾气牵着冬妮在舞场乱舞了一气,结果自然是自己火气没消,还惹怒了自己老婆。冬妮毫不客气地提前离席,刘醒黑着脸出去追,两人在舞厅外就爆发了激烈的争吵,被杨阳他们好一顿劝。

后来刘醒火气消了也想明白了,自己老婆漂亮还不是自己长脸嘛,这才结束了冷战,好哄歹哄,又是嘘寒问暖又是死皮赖脸,好几天小两口才缓过劲。

只是那之后刘醒就再也不参加什么舞会了。

局长已经换了好几年,之后也没有什么舞会再邀请刘醒,刘醒最终也是和冬妮离婚了。只是这不参加舞会的习惯并没有改变,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就不会跳舞,大概也只能带着人在舞场里乱舞一气吧。

只是这次这个法国领事主办的舞会十分重要,局长异常坚持,刘醒顶不住上头的压力才应承下来。他想着反正也是保护法国佬,又不需要他跳舞,他就当来蹭点好吃的就好。

当然好吃好喝的他没少享受,保全的事他也没放下,舞会就要正式开始了,他按默在心里的来宾名单细细点数着来人,好像也差不多了,就差市长千金,之前就听局长说她这几天染了风寒,大概今天也不会来了。

点清来人,不多不少,刘醒松了口气,给一边的排骨使了个眼色,两人走去宴会厅口关门。

双开门掩至一半,一只手从外抵住了木门。

刘醒有些诧异地抬头,余光首先瞄到的是一袭拽地黑纱裙。

愣神间,门已经被人从外推开了。来人是顺着过道走廊走过来,他抬起头,她也正好转过身面对他。

带着黑色蕾丝长手套的手拽住纱裙,她看清他,也是一愣。

她却是先过他反应过来,抿着唇微微向他点点头。

他已经两个月没见过她了,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她勉强地笑着说谢谢,说要请他吃馄饨。他本以为以后不会再有交集,不想却在这舞会毫无防备地撞见了她,还是这样,一袭黑裙、极致诱惑的她。

仿佛对视了很久,他终于从喉间找到了自己的声音:“九姑娘?”

已然将门推开的阿森尽职地转身,将刘醒挡在了身后,为九姑娘空出一条通道,她没有再理会他,施施然步入宴会厅。

刘醒眯起眼侧过头:“排骨,今天的宴请名单有九姑娘?”

“好像...没有啊...”排骨呆滞地看着九姑娘的方向,只是凭本能在回应刘醒,“阿...醒哥...这个真的是...九姑娘?”

这不是九姑娘是谁...刘醒瞪了排骨一眼,凝神朝那背影望去,被排骨一说,这好像又真的...不是九姑娘了...

她拽地的纱裙服帖地顺着腰段而下,把她衬地更加高挑挺拔,黑色的蕾丝手套长过手肘,细白的肌肤若影若线。腰段以上是光泽的纯黑丝绸缎面,在腰际用黑纱蕾丝边点缀,将腰束地恰到好处。再向上,是一条纯黑色毛绒披肩。

她一进门就有法国佬迎了上来,她微微欠身招呼,随即就挽上那人的手臂,那法国佬极绅士地将她引去了法国领事面前。

灯光突然暗下来,几组镭射打出来,刘醒猛然惊醒,舞会就要开始了。他埋头去关门,看见杨阳急匆匆从人群中挤过来:“醒哥,我忘记跟你说,贝特朗临时在来宾名单里加了九姑娘的名字。”

......

刘醒觉得自己很难将目光从那熟悉的身段上挪开。他早就熟悉了九姑娘的千变万化,她时而冷漠地看着他焦急地上山寻找蔡兴、时而义气儿女地骗他讲出排骨的下落、时而妩媚地让他猜猜她到底是不是军爷的女儿、时而板起脸要挟他跟他去香港救人,当然,还有雨中无助的她、暗夜中柔弱地靠在他肩头的她、深夜里急急找他剪录音带的她...但这次的她居然又和他记忆中的每一次都不同...

开场舞是由法国领事及夫人、贝特朗带着九姑娘四人领舞。刘醒发现九姑娘一身纱裙摇曳在舞池中间,宛若一只黑精灵,优雅之至,轻柔之至。她的披肩早就交由阿森代管,披肩之下胸肩相交,竟也是一层和长手套质地相同的黑蕾丝。黑蕾丝下透出了一些肌肤的颜色,隐隐约约的大胆,却又不显得十分暴露与不典雅。

她神色专注,因此眼角眉梢并没有噙着她那种或深奥或调侃的笑意,这让她显得更加高贵,仿佛这不是一个捞家婆,而是...而是...刘醒突然觉得词穷了,他形容不出来。

第一支领舞结束,法国领事致辞,刘醒恍恍惚惚地,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。他的目光依然落在一角的九姑娘身上,她和贝朗特轻言谈笑,她落落大方,举止十分得体。

“醒哥,醒哥!”杨阳在他身侧大喊,顺便还兜头给了排骨一下,刘醒回过神,忽觉自己这样盯着一个女人看实在是太过不妥,他尴尬地转过头,看了杨阳一眼。

杨阳却是没有理他,只是小声糗着排骨:“有什么好看的,小心被砍手砍脚扔下海珠桥啊!”

排骨有些无辜地揉着被杨阳拍中的肩头,不服气地低声碎碎念:“这样的九姑娘,一辈子可能也就见这一次了,以后能给儿孙显摆显摆也不错啊...”

“你还有命再说吧,还儿孙!”杨阳瞪他。

“阿啐!”排骨吐了一口,随意地捞过一只盘子取吃的,“醒哥也在看啊,你怎么不说他。”

刘醒这次反应很快,一掌推在排骨头际把排骨推地身子一斜:“我是在留意贝朗特的情况,我能跟你一样吗?”

排骨笑嘻嘻地没接话茬,刘醒也拿过盘子取吃的。片刻,杨阳走去了餐桌另一侧,排骨才侧过头贴近刘醒耳际:“醒哥,我听说鬼佬舞会上的规矩,男士邀舞女士一般都不会拒绝。你真的不请你的魔鬼跳支舞吗?”

刘醒转过头,只见排骨一副眯着眼睛看笑话的样子,他叉起一块牛肉塞进排骨嘴里:“这么多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啊?”


大概是心虚,刘醒之后都刻意避开了那袭黑裙。吃过了东西,他和排骨、杨阳轮流在宴会厅穿梭,确保昏暗的宴会厅里没有突发的危险状况。

虽然妥帖地控制了自己的行为,但有意无意地余光瞄过都还是有的,刘醒发现自己即使没有刻意去看她,也一直留意到了她的一举一动。

她和贝朗特跳舞、她和永夜银行的胡老板攀谈、她和几位太太客套地讲笑、她叫过阿森小声吩咐着什么...他发现她突然看来了他的方向,他连忙举起杯子侧过身,猛灌了两口红酒差点把自己呛到...

“咳咳咳咳咳...”刘醒四下找着餐巾擦嘴,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,阿森就是这时走到他身边的。

“醒哥,九姑娘请你过去一叙。”阿森恭恭敬敬地欠身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
“......”刘醒看着阿森,呆滞了片刻,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,他更大声地咳嗽起来,摇头摆手,几乎直不起腰。

“咳咳咳咳咳咳咳......”

一时间,四周围都是刘醒控制不住的咳嗽声,周围被打扰到的宾客不满地向他瞪来。

 

终于控制住自己,刘醒忐忑地跟着阿森穿过人群,心中迅速地转念,她又要找他干什么?

他承认他是有些怕她的,但,在她站在暴雨中声泪俱下的时候、在她靠在他肩头微弱喘息的时候、在她点着他胸口说没有占他便宜的时候、在她腼腆笑着说要请他吃馄饨的时候...在某个并不具体的瞬间,那种害怕的情绪被另一种莫名生出的感觉占了上风。他还记得两个月前他在馄饨摊等了她一夜,他发现他竟然很担心她。他更多的是好奇,好奇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捞家婆,才会心心念念地想着要烧光自家的鸦片,好奇她说的那件部署了20多年的事到底是什么...

不知不觉间,他已经站到了九姑娘身边,她微倚着餐桌,举着一杯红酒仰头轻抿。睫毛垂下,几乎要沾上红酒杯边缘。他才发现她睫毛很长,如蝶翼轻颤。

这次他很快地管住了自己的目光,他将手插进裤袋,尽量不去凝神细看。

“九姑娘。”

九姑娘闻言侧过头,看清他,她眸色一喜:“喂刘醒,没想到在这也能遇见你。”

她笑得很开心,他却只是淡淡牵牵嘴角,像是有些不好意思:“我被上头派来工作的。”

九姑娘收了笑意,古怪地看了他一眼:“你怎么了?”

刘醒垫垫脚,装作不经意地将目光抛去四周:“没怎么啊...”

察觉到九姑娘疑惑地睨着他,他轻松地耸耸肩,找到了话题:“怎么样,上次那卷录音带...”

“刘醒,”她突然打断了他,拍了拍他肩膀,“赏不赏脸陪我跳支舞啊?”

 

刘醒恍惚记得他没有答应,可是也没有拒绝,他还沉默着就被她拉进了舞池,她很自然地将一只手搭上他的肩,他迟疑地伸出他的手,她翻了他一眼似乎在责怪他的迟缓,却也是毫不迟疑地搭上他的手。

他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腰,她随着他转动,他很迟疑,她却很主动。

她今晚似乎很开心,不同于她和贝朗特跳舞时候的专注,她轻松地看着他笑,对上他的眼,眉眼都弯起来:“我刚刚给丽华安排了工作。”

“是吗...”

他木讷地回应,注意到她今晚的头发并没有烫卷,而是凌散着随意地搭散在耳畔,这让她看起来比平时柔顺了很多。刘醒迟钝着,发现他的回答好像有些敷衍,便又补充了一句:“什么工作?”

“永业银行的高级文员。”她得意地挑眉,“你知道我在永业银行有很多股份的。”

“嗯...”他心不在焉地回答,留意到她一缕碎发耷拉在耳际,发丝绕进了小巧的耳朵,不知道会不会痒?突然心生冲动想要帮她捋捋那缕不安分的头发,他轻咳了一声,及时将目光投向了她耳垂之下夸张的红蝴蝶耳坠。蝴蝶下还带着银色流苏,一直搭到了她的肩头,随着翩舞,流苏前后摇曳,像是带着蝴蝶也飞舞起来。

“对了,”九姑娘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,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“你剪的录音带真是厉害,我不但过到关,我爸爸还气地一个礼拜没理我姑姑。”她借着舞步微微前倾,压低声音告诉他。

随着她的接近,刘醒舞步就是一乱。

“对不起...”他连忙道歉,低头调整着彼此的步伐。

这一低头,刘醒的目光不自觉得接触到了一些他想也不敢想的画面——她被黑蕾丝遮住若隐若现的锁骨,还有更向下...刘醒脸一红,猛地抬起头。

“对不起!”

九姑娘终于留意到刘醒并没有在认真听她说话,进而留意到刘醒刻板古怪的举止,还有他再次抬起头僵直的眼神和面部表情,九姑娘敛起笑意,神色中多少带了些疑惑。

她也低了低头,眉头突然一皱,她好像才刚刚明白过来什么...

刘醒看她似乎是发现了什么,紧张地立刻就想收手:“对不起...”他第三次道歉。

她的手却被他握紧了,她略用力按住他的肩阻止了他想撤离的动作。

刘醒紧张地眉头都皱紧了,却听见九姑娘再起的话语中明显带了不容抗拒的命令。

“刘醒你看着我。”

他别无选择地,终于对上她的目光。

她似乎没有为他刚刚的唐突而生气,她眸色中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:“你会跳华尔兹吗?”

“...学过。”

她扁嘴,点点头,那抹玩味更胜:“那你知不知道,跳舞的时候是需要男士做主导的?”

“......”

“你这样,我还怎么跳?”

她笑了,偏着头,带着别样的妩媚。

音乐突然变得轻快,刘醒对上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,鬼使神差地将手一抬,她即刻转了一圈,重新将手搭在他的肩上,她赞许地挑挑眉毛。

不知是轻快的音乐,还是她赞许的目光,刘醒突然觉得轻松起来,他开始专注于音乐,专注于舞蹈,带着她轻快地摇晃。

刘醒终于占据了主导,随他所想带着她摇曳身姿。她像是突然变成了他的暗夜精灵,随着他的一跨步一抬手而调整动作,她柔顺地从属着他。刘醒昂首挺胸,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舞场里找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自己。

随着最后一个拖长音,她被他扶着腰向下,她信赖地完全将重量交给他,她搭着他的肩,他对上她的眼,刘醒似乎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情愫。很难说清,是信任、是欣慰、是愉悦,还是别的什么。

那支舞后,刘醒一直恍恍惚惚地回不过神,被排骨敲敲肩膀,他才觉得三魂七魄重新归了位。他发现九姑娘已经告辞离开了,而他连他是怎样同她道别的都想不起来。

排骨挤眉弄眼地撞他的肩膀:“醒哥,艳福不浅啊~”

刘醒装腔作势地瞪了他一眼,却没有找到反驳的言辞。

 

那天晚上刘醒做了个梦,梦里他身着一身熨帖的名贵西服回到了舞场,舞场里只有他和他的暗夜精灵。他自信地带着她翩翩起舞。她柔软的身段贴近了他,红蝴蝶耳坠的流苏刮在他颈间激起一种冰凉的刺激。一呼一吸近在耳畔,之间尽是红酒香醇的气息...

后来,离开郑九妹之后的刘醒常常会回忆起这晚的舞会,回忆起这个梦,每每回味,他竟然强烈地觉得她是他的骄傲。不同于那种“老婆漂亮是我长脸”的骄傲,他骄傲是因为他知道,郑九妹的妩媚,曾经如此心甘情愿地只对他一个人绽放。

=== 完 ===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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